2010年3月1日 星期一






放手 20081206

2008年12月4日早晨,接到医院来电。
那个时候,在赶着吃早餐,准备处理下午2时开幕的第三次全国华校督学会议。

一向处事沉稳的弟弟,在电话那头一字一句清楚的说,医生需要知道让爸爸昏迷后插管,由仪器帮助呼吸或不插管自行呼吸但保持清醒的决定。

插或不插,都得马上签字。

字,终于签了。没有花太长的时间,没有太多的语言。
那是之前多次的家庭会议已经一致议决了的决定。太多的言语,已经变成一种负累。

颤抖的手,夹起汤里的面。泪水不听使唤的,从眼角流下,滴到汤碗里。
枕边人轻轻拍我的手背,小小声地说,吃不下,别吃别吃。

惊恐中,弟弟再来电,说爸爸情况已经稳定下来,办完要事后,才回吧。

于是赶紧在督学会议上,藉机会感谢全国督学千里迢迢送来医院给爸爸的关心,说还好,爸爸还没有走远,还在医院。

12月5日星期五,是枕边人的生日。下午,会议结束后,匆匆赶回马六甲。
因为8日星期一,是回历新年,是公假,一路塞车。塞得很长,很急。

一路车上跟枕边人发牢骚,30 , 40 ,蜗牛似的爬。
好不容易捱过长长的车龙阵,开始怨枕边人开车开得慢。

120了,枕边人眼角瞄了瞄。
我说,给我开,140算快了。快快快!

赶到医院,看到爸爸,已经是9点晚上了。
蹑手蹑脚地,走近床边。扶着床架,看着阿爸那不曾歇过的胸膛。

起伏起伏,再起伏。

2003年初至今,日以继夜,一来一往,一来一往一来一往,在跟空气勉强的拉锯。那对世人都是垂手可得,完全免费的空气,可怜的阿爸,却得时而奋力据争,时而讨价还价,讨一口含量90巴仙的纯净氧气。

任何时刻,只要纯净氧气指数稍低于90,阿爸便得承受战败的巨大痛苦。
而且还得一直讨一直讨,一直讨。即使累极,不能也不敢稍歇。

这场战争,胜负,看来已经渐渐分明。

单凭那5年来千磨万损的丁点顽强意志力,可怜的阿爸,精神和肉体明显已经无力支撑。
30几天来,连一口稀饭,都不曾好好进食的瘦削胸膛,仍旧在一来一往的拉锯中,惊心动魄的起伏。

那是眼睁睁地看着亲爱的人渐行渐远,却无力叫唤的切肤之痛。
身体发肤啊,受之父母,受之父母啊。
这恐怕是双亲尚健在的人,永远也无法了解及体会的深深悲伤。

泪水,往雪白微皱的床单上,大豆般地滴下,滴下。

阿爸挣扎地努力想将眼睛睁开。可怜只能将浮肿的眼,挤出一条线。

“我这次恐怕真的过不了。”阿爸吃力的说。

总是期望阿爸随时想要睁眼的时刻,不会因为粘液黏着眼而永远睁不开来。
拿起微湿的手帕,重复着在医院一个月零三天来,一直重复又重复做的事,轻轻把阿爸的眼睛擦干净,眼角,眼袋,然后眼眉。

惊厥此刻阿爸的眼,已经分不清黑瞳白孔。

仓皇惊恐中,心头紧缩。时日,恐怕真的比预料中的更短更少。

“我累了,想歇息了。”阿爸无力的说。刚抹干净的眼角,开始微湿。

强忍泪水,轻轻拍着阿爸那起伏渐缓的胸膛。

“一个月零三天了,阿爸。 你要是真的想歇,就歇吧,你交待过的事,我们都紧记,你就什么也别牵挂了。”我哽咽地说。

站在床头那年近四十的小妹,泪水已经沿着两颊簌簌而下。

“阿爸,你要是睡了,回头不见子女跟上来,要记住,一直往前走,往前走,不要回头。 不要害怕,要勇敢直前。这些日子来,你不是不怕苦难吗?放心,阿弥陀佛会一直在你身边。没有人陪,看到什么事物,不要害怕,记得要念阿弥陀佛。阿弥陀佛就会在前头等着。”

“ 阿弥陀佛啊,爸爸,要记住,要念阿弥陀佛。”

“你看,你手腕上不是带着阿姐给你向师父请来,开过光的佛手珠链吗?”
拿起阿爸的右手,去抚摸左手腕上的珠链。

“佛陀的手链一直会让你戴着,不论你到那里,一定不会拿开,你要放心。”

阿爸微额,“哦。”,眼角更湿。

放下阿爸的手,按耐着几近决堤的泪水,快步走出病房。站医院熟悉的长廊角落,给20公里外的妈妈打电话。

“ 给家中的神明上柱香,也给家中的祖先上柱香吧。阿爸辛苦。”

腕表上的时间是晚上10时40分。2008年12月5日。

前所未有的,开始焦虑不安地等待来接班的弟弟。在惨白四壁中仓惶的一分一秒,等待,竟然是如此的难熬。

一个月零三天,每个星期五晚上都是住在外坡的小弟弟照顾阿爸,可是今次恰好小弟出国公干,午夜才回到机场,所以由大弟弟轮班照顾。爸爸一直都跟大弟住,什么困难只要看到大弟,有大弟陪在身侧,阿爸总是出奇安心。

11.15分,弟弟和弟妇终于出现在4-3-8病房门口。

“今晚无论如何,也绝对不可阖眼,阿爸恐怕过不了今晚。假如阿爸情况不对,要记得即刻叫哥哥下来看。”跟大弟弟说。

11.25分,和小妹妹离开医院。

没有像往常般走到床前告诉阿爸明天再来,一种千万个不愿行前道别的悲戚猛袭心头。于是选择仓惶的转过身,急急往离开病房的医院长廊走去,头也不敢回。

走在静寂医院的长廊上,沙沙声,突惊觉外头下着倾盆大雨,紧接雷声轰隆。

“奇怪,十分钟前哥哥嫂嫂进来医院怎么滴雨不下?”小 妹妹说。
忐忑地应着,下雨天啊,对爸爸病情不好。心中暗忖,阿爸恐怕真的难过今晚了。

回到大妹家,已经是午夜。
坐在妹妹那张从巴厘进口的偌大四方木桌旁,谈着阿爸的病情。

哀伤笼罩着整个饭厅。不懂事的小孩还关在隔音的视听室里看午夜场。

2008年12月6日凌晨1时,提枕边人将闹钟放早些,要早点去接弟弟的班。“弟弟一定整晚不能歇息。”跟枕边人说。1.10分,躺下床,心中突闪念,闹钟恐怕用不着,早晨恐怕再也不必去医院接班了。

突然深深地沉淀在那招架不住的莫名悲伤中。

1.30 分,妹妹轻敲房门。整个人从床上弹起。

“是阿爸出事了吗?”。妹妹按压着仓惶惊恐,小声说,“弟弟来电,阿爸恐怕真的不行了。”“真的不行了吗?”,“好像是说没有了气息。”。

“医生在抢救中。”

轰隆一声,天旋地转, 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。

没有了气息,抢救中?!

兵荒马乱地赶到医院门口的分岔路上,手机短讯终于无情地响起。







爸爸,还是头也不回地,走了。

寂静的车厢传来阵阵抽泣声,我们知道,一别永不再见的思念伤痛,从此便不灭不休地无尽延伸。

5年来,看着阿爸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无法分担,一直以为已经做了最好的准备,随时可以放手祝福阿爸一路好走。只是到了别无选择得永远离别的一刻,才知道天真以为已经做好的准备,原来是如此的不堪一击。

一通四个字的简讯,“老爸走了”,悲伤便像泼出去的一盘散沙一样,恍惚中挡住了眼前的路。而,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,从此便根生紧嵌着张家子孙的心灵。

12月6日,恐怕是张家孩子们今生永远都无法释怀的疼痛。

风雨交加后的午夜,按耐着如泉涌般的悲伤,四人低着头,一路沉默鱼贯地走进那两小时前仓促离开,再也熟悉不过的医院长廊。

世纪般久,终于走到4-3-8的病房前。

弟弟强压着悲伤,红着眼低着头。
看到亲人,弟妇的泪水已经脱眶而出,“你弟弟不许我哭!”。

嘘!不是已经说好,不哭不哭,,不再让阿爸牵挂尘世的纷纷扰扰?
嘘!不是已经说好,不要呼天抢地,不要嚎啕大哭,要让阿爸一路好走吗?

于是,每个人都在努力的噙住心中万马奔腾般的泪水。
弟弟,弟妇,大妹,小妹,我,还有阿爸最疼爱的枕边人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病房外深不见底的沉默中,泪水一路噙忍,再噙忍。

可怜不懂主人心的泪水,还是固执地豆大般沿着两颊落满衣襟。
一滴一滴,又一滴。似誓要蜡炬成灰泪始干。

2.30分凌晨。再靠近床边时,2个小时前紧贴阿爸身边笨重的仪器已经完全移开,爸爸安详地平躺在洁白的病床上,不需要枕头,不需要靠垫。

那是2003年发病以来,阿爸从来没有享受过的舒适睡姿。
只是这一睡,便不必也懒得去在乎,今后的太阳是否永远不再东升也不会西落。

此刻按耐不住的泪水,终于千军万马的,决堤而出。

爸爸啊爸爸,一路走好,一路好走。
爸爸啊爸爸,要勇敢坚强,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,只管往前走,往前走啊不要回头。
爸爸啊爸爸,记得要念阿弥陀佛,念阿弥陀佛啊,记得记得。

爸爸啊爸爸,爸爸啊爸爸!

孩子,已经泣不成声。

原来永远的放手,是如此的困难,是如此的撕裂人心。

席慕容说过,因为我们不是佛,所以不能静坐于莲花之上,不能了脱生死苦难。
阿爸啊,因为你不是佛,所以只要是你的担子,悲伤或快乐,你都要勇敢承受。

索甲仁波切在《西藏生死书》中这样写,痛苦,是净化生命的必然过程。

那么,来生,爸爸,你就可以做一个抬头挺胸,自由呼吸的快乐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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